川普问题:当代知识分子的选择题

吴鹏
今天美国的知识分子都需要面对川普问题——他把人们以为已经解决的知识分子——威权——民众的关系又重新摆在了大家面前,人们再次清楚地看到:知识分子在威权和民众之间既要保持批判的距离,又要保持影响的力量,其实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,而如果知识分子放弃了这一使命,那么威权和民众的合谋将会以一个短暂的狂欢和长久的灾难为结果。历史并未过去,它总是在重复出现。

9月份的《大西洋月刊》刊登了一篇很值得一读的文章《川普的知识分子》,副标题是“为什么有些保守派开始支持川普”。

知识分子川普的难题

作者(Beinart)一开始就提了一个问题,按道理来说,川普是得不到知识分子的支持的,因为他的表现既忽视公共政策,也对自由民主的规则表示轻视。他遭到很多传统保守知识分子的批评并不让人意外,但让人意外的是,有不少传统知识分子开始支持他。

川普看上去像是美国政治生态的一个异数,因为他不合规则。事实上,在西方社会冷战结束之后,政治派别之间的差异已经没有那么大了。大家都在社会治理的细节上争论,比如医改,比如税率,比如堕胎甚至同性恋,而在民主、自由以及宗教问题上,精英之间是有共识的,所谓政治正确的话题,由于都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,所以也就没有了争论的必要。

所以选举在很多人看来也就比较无聊。

但是川普不一样,他把这些所谓政治正确的共识弃之如敝履,而他惊人得到越来越多的人的支持,包括知识分子。

他们说川普带来了活力,他们说知识分子已经没有了教育川普的追随者的资格。

放到整个二十世纪的历史中来看,知识分子的这种处境并不难得到理解,无论是在西方还是东方,还是在苏联,都看到了大量这种例子。文章中举了米沃什写于上世纪50年代的名著《被禁锢的心灵》,描述了波兰的知识分子是如何屈从,甚至是自愿地屈从于威权的过程。

在作者看来,之所以重新要翻出来这本书,是因为美国的知识分子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威权的、不民主自由的氛围了。而如果川普真的当选,这就是知识分子必须面对的真问题。

知识分子的力量从何而来

知识分子的力量其实是不稳固的,因为他们一直特别尴尬。在权力和大众之间,他们试图构筑起稳固三角形的第三个支点,但是他们往往总有向两端滑落的趋势。

在一个威权社会中,虽然他们想要保持批判性,但是却依附权力而生;而在一个自由社会里,他们虽然可以自由发表意见,但是他们真的能够批评他们的追随者吗?

在过去的几十年中,我们看到西方社会出现的一个非常理想的状况。知识分子与媒体(泛概念意义上的媒体,既包括传媒,可能还要包括学校、研究机构,智库等)的结合,在政治与民众之间找到了新的出路,独立的第三方地位,甚至是个人自由职业者,既与政治权力保持着距离,又可以不屈从于民众需求。

在《大西洋月刊》的这篇文章中,作者指出,川普难题其实是两个难题:其一今天的知识分子还有没有能力推动政治制度的变革,来解决工薪阶层正在面临经济困境的难题,也就是说普通人还有没有可能实现中产梦?如果这个目标不再具有吸引力,那么那一套制度,那一套政治正确的精细设计,也就是去了一大批支持的基础。

其二,知识分子真的能够批评追随者吗?

在传统媒体时代,只有他们能发声,因为传媒与知识分子之间存在天然的联盟关系,基本的关系他们说,民众听。而新媒体时代,很多人都可以说,知识分子也可以说,但是他们的对象应该是谁呢?他们还能够吸引最大多数的人吗?

因为在一个民主社会里,如果你不能吸引多数的人,那也就影响不了真正的决策。因为每一张选票都算数。

这正是Leo Strauss流派所不愿意看到的,其实也是越来越多的人看到的,不民主固然是个问题,但是民主也并不意味着就能更好地解决问题。不同的族群,不同的阶段,需要解决不同的问题。所以他才会大讲特讲君主与僭主,才会坚持讲显白教诲与隐微教诲,他带出了一批人,这些人在政府,在知识界扮演着重要的角色。

而今天川普所挑战的,正是这个传统。

而在这场争辩焦点的转换中,让更多地人看到的,之所以之前那一套政治话语看起来那么正确,不只是因为他们说的好,而是因为在他们说的这个阶段,社会的发展或者说国家的发展处在一个上升期,听众的需求在被满足,听众的愿望看起来可以实现,所以民众愿意听。

从这个意义上说,发展就是硬道理,可能才是 “威权–民众–知识分子/传播”三角关系背后的真实逻辑。

大众的分化与小众的崛起,知识分子何为?

时代正在起变化,在“历史的终结”发表之后的二十多年里,不仅历史的走向并未停止讨论,反而在这个原本以为最稳固的大本营反而重新翻开了老剧本。

这说明什么问题?

说明在经历了一个将近百年的增长周期之后的动荡时期,建立在稳固共识基础上社会正在分化。

我们所熟悉的那个欧美社会,是一个在基本共识上一致的社会共同体。但是伴随着中产阶级的收缩,伴随着移民问题的日益复杂,这个共识的基础正在被消解。

人们对于亚文化群体的包容是建立在这个共识基础上的,而当恐怖主义、金融危机、文化冲突来冲击这个共识基础的时候,人群就分化了。

知识分子应该充分意识到这一点,应该意识到所面对的不再是同质化的群体和阶层,而是不同质的群体。知识分子所要解决的问题不再是威权与民众之间的上下平衡关系,而可能更应该扮演的是不同群体之间的沟通和理解问题。
知识分子既是独立的,又是不独立的。他必须站在一块土地上。如果他跟威权站在一起,他就难免要依附;如果他跟大众在一起,其实不可避免地需要媚俗,因为他需要说他们想听的。他需要找到属于他自己的群体,这个群体信任他,甚至愿意听他批评。而反过来,他能够在不同族群之间找到共同沟通的基础。这听起来像是代议民主制,但在政治家已经高度标签化,被选票约束的时候,需要这样的知识分子站出来,表明他们既不屈服于威权的引诱,也不跟随大众流俗意见的态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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